语音的故事(三十四)| 朱晓农:国学崇山的巅峰:顾炎武的故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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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音的故事
最近几年,国学重新发热。很多很多的人,从知识界到一般群众,更多的是以此为生的,都对“国粹”重新燃起热情。很多人对什么是“国粹”看法好像差不多,中医、道家、儒家、四书五经,大概都属于这一摊的;星相学、炼丹术大概不在此列;命相、风水则有点模棱两可。
其实,国学中最伟大的一门就是传统的语音学——由清初顾炎武奠定的“古音学”,一门研究孔夫子是怎么发音的学问。跟所有其他国粹学问不一样的是:
(1)学问不是越古越好,中医至今要学《伤寒论》,命相必读《易经》,古音学却是递相增补。
(2)即使读同样的书,国粹学是“自成一家言”,同样读《易》,解释各式各样。同样遵《伤寒》,医方各开各的。
但是,同样的读《诗经》,从顾炎武开始,到后来段玉裁、王念孙、江有诰等等,对《诗》韵的看法越来越一致。这就很像现代科学的样子了。所谓“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后人踩在前人肩上,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攀登科学高峰,没有那么多在其它国学中所见到的无谓的矫情。所以啊,“百家争鸣”是必要的,科学和国学都一样,但科学有后继,是要达成一致再前进去进行新天地中的百家争鸣,而国学却是老问题上老百家争鸣,老自成一家言,互相踩脸而非踩肩。有时倒是达成一致了,可靠的是行政的力量、威权的逼迫,而不是理性的自我检验、自我纠错能力。
顾炎武所做的开创性工作正是传统国学中最艰深、最难学的“绝学”,他和后继者写的著作被称为“天书”,所以很难在这儿把细节说清楚。简单而很专业的说法是:离析《唐韵》,为古韵分部。也就是不受隋唐韵书的束缚,把《诗经》的上古读音分为十个韵部,相当于把现代北京话分成唱曲时的十三道辙儿。
他是个开创者,所以很多工作后世看起来还很粗糙。但使他成为传统国学中最伟大的人物有两方面的理由。
第一,他见解高明,他从明末陈第处继承来“时有古今、音有转移”的观点,这在当时是个革命性的想法。又加上离析唐韵的方法,使得古韵分部的工作有了可操作性。
第二,也是最大的贡献:建立常规科学般的研究范式,使得后学有继承性和发展性。这使得古音学在所有国学门类中鹤立鸡群。
顾炎武是江苏昆山人,生于明清易代之时,他是当地反清战斗的领袖之一,这也使得他在清代建国之后不得不背井离乡,流浪北方——可别把他这个流浪想得太悲惨,顾炎武可没到“犀利哥”那地步。据说他在北方曾经挖到过古人埋藏的大笔银两,因此成了巨富。于是顾炎武就在西北买了大量田地,以田租供给自己周游四方的费用。他出门是为了将来起兵反清而去考察天下地理形势。出门的时候,他就骑一头毛驴,再用另一头毛驴给他背一大堆书,他坐在驴背上时时翻看。正是在驴背上,顾炎武发现了国学中千百年无人发现的大秘密——古音分部。
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顾炎武的学问的。例如萧山的大学者毛奇龄就不同意顾炎武的学问。这个毛奇龄是个怪人,他自己不太擅长朴学,可处处都爱跟同时代的那些研究语言训诂的朴学家较劲儿。例如当时还有一位学者阎若璩写过一本《古文尚书疏证》,其中发现了从古代传下来的典籍《尚书》里面有很多篇幅都是后人伪造的。为此毛奇龄就特意写了一本《古文尚书冤词》,非说阎若璩是冤枉了《尚书》。当然,学者之间也就限于打打笔仗,阎若璩也不能真拿毛奇龄怎么样。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毛奇龄也有恃无恐,到处跟人抬杠。不过,这回在顾炎武的古音学上,毛奇龄可吃了个大亏。
当时有一个学者叫做李因笃,他对古音学的见解和顾炎武差不多,于是毛奇龄就常常跟李因笃抬杠。李因笃这个人学问不错,顾炎武也非常赞赏他。但是这人有个弱点,就是口才不够好,说话不够利索。结果跟毛奇龄说不了几句就接不上了。毛奇龄洋洋得意,继续跟他辩论。这下子李因笃急眼了,二话不说,拔剑就砍,吓得毛奇龄仓皇逃窜。这在清代学术史上是个快意笑话。
当然,不接受顾炎武学说的,只是清初部分学者而已。大约从江永起,顾炎武的研究范式开始一统音韵学天下,成了古音学的主流。这个范式统辖了有清一代两百年,直到一个外国人——高本汉1912年来到中国,才给这门学科带来的新的范式,也带来了新的生机。
顾炎武创造了西学东渐以前中国数千年历史上寥寥无几的经验科学中最精彩的一门。如果说陈第是古音学史上的伽利略﹑拉马克﹐则顾炎武便是古音学牛顿﹑古音学达尔文。国学大师王国维对顾炎武的评价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的豪言壮语也同样曾经出现在18世纪末的物理学界:“整个牛顿物理学除了一两朵乌云外﹐已是完美无缺了﹐今后的物理学只需要在测量和计算方面增加小数点后面的位数就行了”(开尔文勋爵)。
如果单就原有范式而言﹐18世纪末的古音学和物理学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正是那两朵乌云促发了古典物理学中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产生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量子物理学。而古音学中的一朵乌云 (实际音值问题) 也必然迫使出现于五四时代已接触到西方语言学的新一代中国学者引进历史比较语言学。因此,即使没有高本汉,也一定会产生范式转移的音韵学革命。
(原载《叫我如何不想她——语音的故事》,朱晓农、焦磊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一版)
本期编辑 | 林姗妮
本期审读 | 林姗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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